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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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不大，别在意。”
晓苍摆摆手，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只是她那双银色的眼睛里像是突然多了些什么东西。应星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那让他突然感觉到了慌乱。
她看起来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一样……应星绷着小脸：是想到了什么认识的人吗？
察觉到对面小孩的不安，晓苍抬手捂住上半张脸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女人的声音从手掌下发出，显得有些发闷。应星发现她左手手背上突然亮了一下，再然后，他面前的某个抽屉应声而开。他低头看去，里面是一沓白纸，还有一支金红鎏银的钢笔。
“是我失态……会写字吗？写个你自己的名字给我看看。”
当看到那两个笔锋尚略显稚嫩的字符时，晓苍闭了闭眼：好吧，确实是应星。
那个应星。
这个名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只落了千八百年灰的破烂木匣子。匣子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料子，也没用过什么精细的造艺。就是一只破烂的、落灰的木盒，只在前面挂了一把还算有点作用的锁。
晓苍一直没怎么注意过这只匣子。她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她还以为这只匣子早就烂没了，在这两千年的时光中。
虽然如果她强行想打开匣子倒也不是不能徒手把那把锁掰断，但朱明的大师姐觉得这没什么必要。
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有着在这辈子作为朱明人降生之前的，上一世的记忆。
作为一个短生种，不到三十年的记忆。甚至还由于那个人的不上心，就连这三十年的记忆都不太全。晓苍试着回忆过，仿佛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纱。哪怕她再怎么好奇地睁大眼睛，也没法透过那层雾去看到里面的景象。
久而久之她也不在意了。有那个折腾的时间不如多去做点研究，然后往上爬，把什么东西攥到手里头。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晓苍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权力欲望很重的人。如果可以，她只想在某个充满阳光的角落安心躺平晒太阳，养一养脸上越来越浓重的黑眼圈。如果能把毛发晒得暖融融香喷喷的，干燥而舒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可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催促着她继续努力，继续奋斗。
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应星”这个名字，加上白毛紫瞳怀炎将军小徒弟的搭配，让那只沉寂许久的匣子突然弹开。于是被时光的尘灰扑了一脸还没来得及咳上一咳以示尊重的晓苍，就这么迎来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琉璃火。
作为活了两千多年，好像在修身养性避免魔阴到来，又好像态度没那么坚决的一个仙舟人，晓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激烈的情绪了。
更何况，还是正面情绪。
她在战场上手刃了不知多少战友，又不知将多少份遗物送回他们的家中，她本以为自己很难有什么情绪波动了。哀戚毁损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种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快乐。
上次有正面情绪波动好像还是曜青那个小狐狸给我寄了份稀有材料回来，里面还带了份曜青特产的点心。当然，罗浮不断刷机重来的那位给我配的安眠药带来的效果不能算入其中，不然直接去找致幻剂吸一口也能算是快活的状态了。
于是显得眼下这朵琉璃火所带来的，真心实意的喜悦与热爱，是那么的难能可贵。
反正还有凤皇警戒不是吗？
晓苍闭上眼，忽视了脑子里另一道声音的骂骂咧咧，任由那股情绪和碎片一样的记忆灌入自己的大脑。
对于仙舟人而言，他们的记性大多很好。这是一种优势，但也是一种诅咒。当千百年的记忆恍若昨日初现，混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被不同的感受反复冲刷，就像是被投入熔炉中的燃料。在火焰熄灭之后，只剩下毫无用处的灰烬。
其实用海潮落下后的苍凉与狼藉来形容更加贴切。晓苍抽出一小半脑子来进行一个废话的放送：不过谁让我是毕生与金与火共舞的朱明人？
越靠近魔阴终末的仙舟人表情越少，情绪越淡。他们就像是某种即将枯死的空心树，再多的热烈也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最终，要么是在战场上落下最后一滴血，要么是在十王司判官的注视下沉默地告别。
晓苍从过了一千岁之后就在等待属于自己的终末到来了。
可截止到现在，她已经又等了一千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坚持着不成为一棵枯朽的树，明明没什么还要坚持的东西了，不是吗？
与她同一时代的战友都已经死去，只剩一个如师如父的怀炎。识得她的人很多，但他们认识的是那个朱明大师姐。认识晓苍，或者说只认识晓苍的人……已经几乎全消失了。
那我到底还为何要活着呢？
晓苍曾不止一次地叩问过自己。
我不信任何星神，对为巡猎的大业燃尽所有毫无兴趣。杀丰饶民最开始的动机也不过是报答朱明仙舟的养育之恩。若是哪天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懊悔。毕竟，杀人者人恒杀之。
可现在，她突然知道在过去的两千年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即视感，那些时刻追在身后的紧迫感，那些对罗浮某些人没来由的恶感……都是从何而来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她看着“自己”有一双细腻白净的手，而那双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在屏幕上写写画画。她能听到这个人在哼着轻快的歌，有些像是仙舟的曲调。
这肯定不是我。晓苍捏捏鼻梁：一个优秀的朱明匠人应该对自己的身体保有百分之百的掌控度，这和掌控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重要。
她可太清楚自己的手上有多少道纹路了——这双毫无茧子与变形的细嫩的手，肯定不属于现在的我。
可这又像是我。从这双手的每一个不自觉的细微的动作之中，晓苍又感觉到深切的眼熟。就像是面对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她以第一视角看着这个人打游戏，做手工。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起舞，用字符编织成绮丽的世界。
就像一位稚嫩的造物主。
她看着她用笔触在屏幕上描摹几个人的眉眼。意气风发，年少风流，鲜衣怒马张扬恣意。出于对一个创作者的尊重，晓苍垂下眉眼，安安静静地看完了她所写的故事。
她的故事总是围绕着一个叫做“应星”的人展开。白发紫瞳，前朱明怀炎之徒，后罗浮工造百冶。她写他在无数个时间无数个地点和他的爱人挚友们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最后拥抱死亡时也尽显豁达通透。她写他反复陷入安详的死亡，反复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如果他本来的人生轨迹是这样的话，还需要再度被人描绘吗？
晓苍的脑子嗡嗡地疼，几乎要盖过前不久刚留在后背上的步离爪痕。她能感觉到对面那个小孩……应星。他在不安。
“你怎么样！要帮你叫医士吗？”
晓苍正打算以惯常的平淡脸安抚他。只是这时，连接着她的脑子的“凤皇”突然躁动了起来。
应星茫然地被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师姐？他突然被这个姐姐一把拉到了身后。根据他刚才的观察，这个姐姐还没完全恢复意识，眼下完全是凭本能控制身体。
有敌袭？！
先不提谁能有这个入侵朱明将军府的能力，应星也被她带动着下意识警戒了起来，摸上了怀里的激光枪。
再然后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道略大一些的入水声。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戒备着的师姐好像突然放松了下来。只不过，她身上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情绪。
应星沉思：有点像不想靠近水的，狸奴？
接下来他也没心思想这个了。应星感觉自己脚下突然腾空，然后整个人就被这位刚见还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大师姐一把抱了起来。失重感让他发出一声低呼，下意识地抓上了女人的衣襟。
他的动作提醒了晓苍什么。她偏过头，看向小孩。眼睛里看上去毫无波动。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晓苍，怀炎的养女，也是他的第一个弟子。大师姐和晓苍姐，随便你怎么叫。”
应星揪着衣襟，有些结巴。
“好的，晓苍姐……后院、后院那边？”
他看女人打了个哈欠，像是狮子抖了抖蓬松的皮毛。
“老朋友来访而已。既然正巧赶上了，那就给你介绍一下。”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后院的莲池边。眉眼倦怠，带着不想靠近水的排斥感，但又隐隐含着信任。
黑发的女人弯下腰把小应星放到地上，单膝跪下使自己与他保持着同一高度，以方便与他交谈。
她用指尖点点水面：“出来吧，这是我家新来的小孩。可以信任。”
也不知原理是什么。应星盯着这个应该清澈见底但实则完全看不到水下景象的池子，一颗解析的心在他的胸腔里蠢蠢欲动。旁边的年长者这次没有看过来，只是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想学？”
小孩点头如捣蒜，眼睛闪亮得像是极名贵的紫色玛瑙石。
年长者低笑一声，像是欣慰又像是掺了些别的什么。
“这东西我做的。我在朱明这段时间，想学随时来找我。”
说着，她又不耐烦地拍拍池水，在疑似胶质的水面上扬起一片片涟漪。
“少磨蹭，怎的，还需要给您充足的时间来细细地梳妆打扮不成？当年你第一次一头冲进这里时可没这么客气。”
“是师姐的朋友吗？”应星好奇地问。
只是他话音刚落，就见水池中出现了一个漩涡。本就底色偏青的水似是被什么召唤着向中间涌去，在池水中央聚成一个颜色深沉几近于黑的漩涡。
也许那不是错觉。应星试图冷静。小孩来朱明仙舟后也见到了不少奇人异事，眼下这点小场面离想动摇他还有一定距离。
只是晓苍瞟了一眼小孩下意识攥紧了的小白爪子，长臂一伸，便将他捞到了自己宽大风衣的包裹之下。突然被年长者的气味和温度轻轻环住的应星脑子卡壳了一瞬——在那场灾变之后，作为孤儿的他就再也没被人这么旗帜鲜明地庇护过了。
于是当看向那个逐渐往岸边移来的深色水窝时，应星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怕什么，有师姐在这呢！
再然后他就被淡青色的水差点崩了一脸。说是差点，只是因为宋晓苍没第一时间让“凤皇”拦截下所有的水珠。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还是有一滴水珠穿过了“凤皇”的封锁，点在了应星的额头上。
那颗水滴中渗出一缕清冽的莲香。它总会让人想起雨水、小巷或者幽深的海与被困锁的天。也许还有抽枝生长的草木共被浪涛拍击的广海礁岸。或许，还有一轮高悬于天空中，安静地旁观江河万古奔流的悠悠明月。
应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那枚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向下滑，终结于他稍微有点开裂的唇瓣。而水中的莲香也好似渗入了他的肌理中，如一个标记。
他低头向水中看去，见有明月映水，美人出浴。那人乌黑的长发中似是间了些鸦青色，眉眼虽稚嫩，但其中仍带了蕴于其内的锐利。只是像是被水中和了一些，不像是开刃的剑，倒更像是一件润而冷的优美玉器。
而这件玉器只在眼尾描了一点红妆艳色。
应星虽然已经见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种族，但好看到这种程度的，甚至可以说能用脸杀人的存在还是第一次见。
这时，他听到师姐微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晨钟暮鼓的悠响，将他从混沌的状态震醒过来。
“这位，是罗浮持明一支的尊长，饮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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