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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
即使下雨的岭南，也比晴日的京城酷热许多。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篷上。潮湿的风中裹挟着尘土的味道。
裴昭把目光从窗外的青葱翠幕中收回，落到膝上的香奁上。
她没有从香奁中闻到熟悉的，母亲常用的香膏的味道。有些失望。
七年过去，再浓郁的香味，也烟消云散。
香奁中有三只瓷瓶，一蓝一青一红。崔珩说，蓝瓶和青瓶内的都是毒药，前者在大周话里，叫“百日愁”，服用后，百余天后会死；后者叫“千日忧”，相应的，就是服下后，千余天会死。红瓶子里，是百日愁的解药。
给人投毒，但是要让他千余天后才死，这是在图什么？磨砺自己的耐心？
裴昭不理解，沉默片刻，把困惑说出了口。
崔珩答道：“本王猜，或许是服毒的人还有些用处，不想让他马上死吧。”
裴昭想起了话本中控制死士的方法，给他们喂毒，然后定期给解药，不由叹道：“难怪叫千日忧。服下毒后，恐怕死前的每一日都会忧心吧？这也太过残忍。”
崔珩应了一声，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绵绵雨丝。
裴昭对他这副样子见怪不怪，又问：“殿下，那千日忧的解药哪去了？”
崔珩回过神，轻轻一笑，道：“不应该本王问裴姑娘才对么？”
裴昭撇着嘴。她也不清楚，母亲作为一个从不沾血的文官，会在香奁里，放这些奇怪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蓝色的瓶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瓶中装得很满，蓝莹莹的粉末，像是某种昆虫的翅翼研磨后所得，颜色极是好看。
“裴姑娘是想尝一尝吗？”看她贴得这样近，崔珩幽幽道，“反正解药也在。”
“不了，殿下，我很惜命。”裴昭将药瓶塞好，放回到香奁中，重新阖上。
雨声渐渐衰落，车厢内有些沉闷。
趁着崔珩闭目养神，裴昭凝神望着他的眼角。
一路南下，快一个月过去，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天晚上的那枚红痣。
好像是她的记忆错乱了一般。
但明明那日，是她亲手拭去痣上的灰尘，是她一点点让那枚痣鲜艳欲滴的。
过了一会，崔珩睁开眼睛，望着她：“本王脸上有东西吗？”
“没，没有。”裴昭慌乱地低下头。
正是因为没有东西，她才觉得奇怪。
崔珩想逗一逗她，便倾过身子，笑道：“真的没有吗？那裴姑娘凑近点看。”
俊美无瑕的面容慢慢靠近，裴昭伸出手，轻轻在他的眼角拂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那双漆黑含情的眼睛中滑过一丝怔愣。他抬手抓住她的腕骨。
裴昭顿时僵在原地，连忙抽回自己的手，不安地攥在膝前，回过神后，道：“之前铮铮告诉我，殿下从不对门客说谎。这是真的吗？”
崔珩坐正身子，道：“本王不喜欢撒谎。裴姑娘，是哪句话，让你觉得本王在说谎了？”
“也没有怀疑殿下说谎。”裴昭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她想起不久前，卫铮铮郑重其事地把她拉到一边，同她说的一番话。
那日，卫铮铮笑眯眯地问她：“袁姑娘，殿下对你与王府的其他门客非常不同，你不觉得奇怪吗？”
裴昭愣了愣，反问：“铮铮，你说说有哪些不同？”
卫铮铮认真道：“其一，殿下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就算是我哥，也没有碰过殿下的手。但那日官驿着火，却是殿下拉着你出来的，你们贴的，很近。”
裴昭尴尬道：“那时火场情势危急，也没有办法。”
卫铮铮颔首：“袁姑娘说的有道理。但不止如此。其二，殿下一直推脱陛下的婚事，但却和袁姑娘时常在一处。这难道不能说明些什么吗？”
“和贺家或者郑家联姻，或许没办法给殿下什么好处。他可能在物色其他的世家。”
卫铮铮皱眉：“袁姑娘虽然说的在理，但是……无妨，我还有其三。王府的门客，大多只会配备普通的侍卫。但是殿下却将我安排给了你——我可是王府最好的暗探。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裴昭还想解释什么，便听得卫铮铮问道：“袁姑娘这样反驳，是因为不喜欢殿下吗？可是殿下那么漂亮，而且，又是王爷，再而且，殿下还聪明。虽然脾气是古怪了些。”
裴昭盯着卫铮铮无辜的杏眼，忽然感觉，从前把卫铮铮想得太简单了。
她沉默片刻，直白道：“我没有不喜欢殿下。只是……”
虽然崔珩大部分时间和京城的矜贵公子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看上去比他们靠谱许多，有趣许多。只是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心狠手辣，让她本能性地感到危险。
“没有不喜欢——”卫铮铮拖长声音，含笑看着她，“那便是喜欢殿下？”
裴昭愣了一愣，有些炸毛道：“卫铮铮，你套我话？那你不喜欢殿下？”
卫铮铮眨了眨眼睛：“我当然喜欢殿下。不仅我喜欢，我哥也喜欢。只是……”她压低声音，“我和我哥不会像袁姑娘这样……”她抬手摸了摸裴昭的侧脸，“脸烫得可以煮鸡蛋。袁姑娘，你分明是脸红了。”
裴昭顿时无语，片刻后，道：“铮铮，你到底要说什么？”
卫铮铮道：“我觉得，殿下就是喜欢袁姑娘。所以，想问问你的心思——如果正好两情相悦……我算是凑成好事一桩。”
“铮铮，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殿下的心思？”
卫铮铮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下去：“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最初的想法是，我来问你，我哥去问殿下——可你别看我哥拔剑时那么英俊潇洒，这时候却犹犹豫豫，还把我骂了一顿。”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袁姑娘，求你了，你也去问问殿下……我这晋王府呆了这许多年，也没见殿下有风月之事。求你了，下个月就是我生辰了……”
裴昭沉默片刻，咬牙道：“铮铮，那我去问问。”
卫铮铮眼神一亮：“袁姑娘，我就喜欢你这点。干脆利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其实裴昭并不是因为卫铮铮的生辰，只是她不喜欢这种混沌没有边界的感觉。
从前在裴府时，杨黛并不让她读女德、女训一类的书，让她和裴府的其他男孩一起游玩，男女之大防于她来说，远不如爬树、凫水、钓鱼重要。
只是，她觉得和崔珩的关系，委实有些不同。而且这种不同，并非发生在郑霁青下毒之后。
雨声淅淅沥沥，让她心绪不定。
“殿下还记得，我们一起去找杨赋账簿的那日吗？”
“自然记得。”
“那殿下记得，那日自己说了什么吗？”
崔珩沉思了一会，笑道：“那日说得太多了，裴姑娘要问的，是哪一句？”
她想问的是“本王正想让她成为王妃”这句，只是她终究问不出来。
过了一会，道：“殿下觉得最重要的是哪一句？”
崔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道：“裴姑娘要问的，是不是说要立晋王妃的那句？”不等裴昭开口，便听得崔珩淡淡一笑，道，“不必放在心上，那只是应付温穆的戏言而已。”
这便是承认，那日是在说谎了。
裴昭一时语塞，只恨自己听了卫铮铮的话，不管不顾地这样问出来。她觉得有些丢脸，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道：“哦。原来是这样。”
崔珩望着她，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之所以说“不必放在心上”，是他以为，裴昭不喜欢当时他说的话，毕竟当时，她让自己别把婚事当作儿戏。但眼下看她的神色，崔珩觉得自己像是想错了什么。
可他倘若再说一句，“若是你喜欢，也可以当真”，却反倒证实了他满嘴戏言。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睛。
车内静默无言。
过了半晌，裴昭问：“殿下，我去找铮铮可以么？”
崔珩抿了抿嘴唇，轻声道：“裴姑娘，和本王在这里不好么。”
裴昭没有答话，望着崔珩俊逸风流的脸，望着微微上挑的眼角，越看越觉得轻浮可恨。
片刻后，掀开车帘，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
王萼和卫铮铮在后一辆马车里下六博棋。她掀开车帘坐进去。
王萼被她吓得不轻，掩住自己的咳嗽，问道：“袁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来这边？”
裴昭方才跑得太急，一时有些喘不上气，也没有回答，只是在窗边坐下，看着桌案上的六博棋，然后目光上移，落在卫铮铮的脸上。
卫铮铮见状，立刻会意，推了一把王萼，道：“王公子，能不能劳烦你，先到外面？”推完才想起王萼疾病缠身。王萼却点点头，道：“王某也好久没吹风了，正好到外面透透气。”
等王萼一走，卫铮铮立马拉住她的手道：“袁姑娘，我说的话是不是对的！殿下和你说了什么？”
裴昭心里气闷，但仍旧平静道：“铮铮，你猜错了。”
“我猜错了？”卫铮铮瞪大眼睛，“殿下他否认了？不应该啊！”
裴昭如实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卫铮铮蹙眉：“殿下竟然这样！……这样，袁姑娘，别灰心，京城优秀的公子不少，也不是非要殿下不可的。”
裴昭笑了一声：“我也没有灰心。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卫铮铮讶异地望着她，半晌，把目光落到棋盘上：“那袁姑娘，来陪我玩六博？”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或者，你要不要先把眼睛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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