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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舟絮皱眉:“你不是说,你是想知道她的事来做前车之鉴吗?”
萧隐:“不止如此。”
伶舟絮有些顿住了,她蓦地抬头看向萧隐。
萧隐却还是平和的望着她,“我想知道在这个世道,以她的禀赋她的认知和她的能力,她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又大致因此落得如何下场。因为她对我来说是跟我目前思想观念最接近的一个女性,也是我将来行动所需要率先考虑和了解的‘榜样’之一。”
“榜样”两个字,真的从萧隐口中吐了出来,伶舟絮愣愣地听着,却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难以接受,虽然她知道了萧隐和风栖确实是一路人,虽然她知道风栖有灭了这个丁社的心也有行动,而萧隐可能也会“重蹈覆辙”,但是和她想象中不一样,真的听到了萧隐说风栖是她的榜样之一,伶舟絮只觉得了然和莫名的平静,好像萧隐现在那股沉静不自觉地过渡到了她的身上。
萧隐看向了窗外。
这时已经是晚上了,天色黑压压一片,然而一盏盏灯火却都跟萤火虫似的亮了起来,伶舟絮跟着看了下,心中只觉得奇怪,毕竟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萧隐却道:“絮姑娘来昆仑竞赛,大概见过多少女子?”
伶舟絮想了下,她虽然能记得清所有人的外貌,但却很少记得住别人的名讳,因此这时听了萧隐问话,她只好说:“屈指可数。”毕竟这确实是屈指可数的,而且这么回答简单得多。
萧隐:“絮姑娘觉得这次群英宴中的女性少,是什么原因?”
伶舟絮:“和终南差不多吧,这里头限定来赴宴的是16-23岁的人,女的一般16岁都到了议亲还有成亲的时候了,出嫁从夫,她们自然也就都不怎么过来了。”
萧隐看向她,“那絮姑娘觉得,像南岳魏夫人一般的女性少吗?”
“当然!”伶舟絮想也不想:“她24岁才成亲,而且还在成亲后才跑过来正式修仙,确实是少之又少了。”
萧隐应声:“那如果说,整个修真界的女性都可以24岁以后再考虑婚嫁,甚至可以自主选择不婚不育呢?像魏华存魏夫人一般的人,还会显得这样‘稀少’吗?”
伶舟絮一下子愣住了。
萧隐:“絮姑娘发现了吗?二十又四还可以不婚不育的丁人不少,可二十又四不婚不育的女性即便在女和丁都能‘自立门户’的修真界都显得格外‘不合群’。
“因为整个修真界都很少有女性能做到24岁还不婚不育。”她说,“整个社会即便在当下,也在通过种种手段催促着女人三从四德,因此,不婚不育就成了一种大逆不道,对女人来说,尤其如此。凡间的婚姻嫁娶之后,女人在操持家里,可丁人靠不住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抛头露面忙活营生,而人们普遍会一边咀嚼她的苦难,一边觉得她要么‘贤妻良母’要么‘不地道’,毕竟她虽然是为了养家糊口但那也打破了女人应该在家相夫教子的‘老传统’,种种规训就会借此铺天盖地往她身上砸。这些舆论促使她不得不‘三省吾身’,让她受苦的同时更加难熬,也更不敢‘越雷池半步’,因为迎接她的舆论压力足以让她产生畏惧,甚至在一定条件下,这种压力还能直接击毁这个人。
“我们老家就曾有不止一次发生这种事,”萧隐说,“比如我。我今年二十三周岁,虚岁二十四,那些人就曾不止一次说我‘石女’,说我‘磨镜’,甚至还捎带了我娘,说我们两个乱.伦,有悖伦常。”
伶舟絮直接听愣了,这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萧隐比她大了接近十岁!萧隐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和基因问题,一直有些发育迟缓,外貌看上去也比较显小。”
伶舟絮点了个头,又忍不住回想了下萧隐刚才说的话,然后就捕捉到一个生词:“什么叫‘磨镜’?”她生活环境中从来没怎么出现过这个词。
萧隐:“就是对女性有性.唤起的女性。”
伶舟絮目瞪口呆。
“你……”她飞快又把话咽了回去,萧隐:“絮姑娘直说就好。”
伶舟絮犹豫了下,到底好奇的问道:“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是……?”
萧隐:“我能确定的就是我对丁的没兴趣。”
伶舟絮愣了下,沉默了。
萧隐:“可能我们那里也有别人和我一样,对丁的没兴趣,然而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跟丁的婚恋,因为这么一种‘习俗’已经成了约定俗成,而另一条路,则太难走,也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女人不跟丁的婚恋这件事能‘大获成功’。毕竟就连同样祖籍胶东的魏华存魏夫人她都在24岁那年不得不嫁给一个丁的来,而她还是豪门贵女,更是修真界的一派掌门,于是我们那里更多女人都对自己相夫教子的宿命深信不疑或至少不会怎么大肆反抗了。而我也就越发成了众矢之的。”她笑着说,“几乎每天都差不多有人拿南岳夫人(魏华存)的事儿敲打我,说我贪心不足蛇吞象,也说我罔顾人伦,还有阴阳怪气的,说我‘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我还是我行我素。”
“为什么?”伶舟絮不解。要是她成天被别人在耳朵边这么嗡嗡嗡,就算不从了这些条条框框,也可能多加收敛了,萧隐:“因为我还听到了另外的故事。”
伶舟絮:“什么故事?”
萧隐:“谢自然和曹文逸的生平事迹。”
伶舟絮呆住了。
对于从小在修真界长大的人来说,这两个人真可谓是让她耳熟能详,在终南的历史课上,就曾有一本书被列为了她们的必读书目,那是记载了修真界古往今来的女性修士名人的一本书,名唤《墉城集仙录》。而萧隐所提及的这二位大能就曾在《墉城集仙录》中榜上有名,而且她们还都是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当然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想必还是这二位修士她们任何人都没有沾丁,毕生都只是修仙悟道,济世救人。
萧隐点头,“我其实就是因为听说了她们的事迹才对修仙的愿景越发强烈的,因为我当时以为女性到了修仙界以后就不需要再受困于世俗纷扰了,”她话锋一转,又看向了外头的灯火万家,“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
伶舟絮愣住了,没说话。
“即便到了修真界,各大知名门派——不论魏夫人开山立派的衡山,还是有玄门发源地之称的终南,再或者是有‘万山之祖’之称的昆仑,其实都还是一样的性别比严重失衡,”萧隐说:“女性或许在这里会因为出身或禀赋就比在一些地区更容易获得教育机会,然而这一切还是没怎么真正的改变。规训依然会压在一代又一代女人的心头和肩头,催促着我们‘去相夫教子’‘去出嫁从夫’——一开始,我觉得愤怒又悲哀,后来我发现,这也是有迹可循的,毕竟我们所在的这个社会目前就是丁人掌权,人间乡野是,衡山是,终南是,昆仑也是……而我们在这个世道中,在这些摆放在我们跟前的困境中极少有‘榜样’打破这些。”
伶舟絮皱起眉头:“如果你说的是丁佺社会给女性造成婚恋的困境的话,对婚恋霸权表示反抗的榜样有啊,你刚才说的那两位难道不就是吗?”
萧隐:“不错。”她说,“谢自然和曹文逸确实是反抗丁佺社会对女性造成的婚恋困境的榜样,然而我们面临的丁佺困境不仅仅局限于跟异性婚恋而已。”
伶舟絮:“比如呢?”
萧隐想了下,“比如创作。
“市面上,关于丁人创作的东西一向很多,我在终南念书时去藏书阁找了半天,却并没有发现多少本女性创作的作品。而就这个现象,我结合现状做出了几点总结,其中之一依然是‘榜样缺失’。”
伶舟絮拧眉:“曹文逸的《灵源大道歌》现在都还在史册,小道童们现在入门了也得学她这个著作,这难道还起不到‘榜样’作用吗?”
萧隐:“远远不够。
“当大多数成就都只标丁性的名姓的时候,女性所受到的鼓励远远不够了,虽然我们也有零星几位大能问鼎玄门,可这种掌权也没能彻底改变这个世道,因为我们做得不够彻底,因为‘牠们’还在,也因为历史局限性和思维等条件的制约,我们至今都还生活在丁佺统治下,即便在已经高唱‘丁女平等’的修真界,女性也到底没能赢得真正的平等。女人也一直都被框定在‘次于丁人’的位置,要么到了议亲的年纪卷铺盖去丁人家‘相夫教子’做他的附庸给他打下手、为他的家族出力、为他繁衍出新的丁人作为那个丁人能够真正继承家业的后代,要么就要面临指责,关于女人竟敢‘不屈从于跟异性婚恋’的指责,这些指责有时候非常隐蔽,它们可以只是一句‘她都多大了还不出阁’,也可以是冲这个‘大龄未婚’的女性抛来的一个审视或讥诮的眼神,然而对于女性来说,这种压力是不曾消失的。”她说,“我知道絮姑娘现在也许觉得我这么说很‘夸大其词’,然而既然我们这是在聊天,就请絮姑娘先稍安勿躁听我说完。”
伶舟絮便暂时压下了要反驳的心思,点点头。
萧隐道谢,接着道:“而在之前的讨论中,想必我们已经明确且认同了拥有‘生命健康权’是作为人这个生命体而言最基本的权力,也是一切人权的基础。在修真界,虽然我们看似不用忧心‘堕掉女胎,生下丁胎’的事,但是丁佺依然在我们身边盘旋不散,具有‘强制性’的与异性婚恋的‘习俗’只是之一,从玄门的教育上,我们也可以看见女性受到忽略。
“比如,不论衡山、终南还是昆仑,或者说藏书阁所收录的那些名著中,女性的身影都处于多于5%但少于8%的状态。”
伶舟絮张了张嘴,有些顿住了。她看上去有点呆滞,因为这是她从没听过的话,也是她从来没细想过的问题,所以听到了萧隐这样说,她忽然间感觉自己之前那些想要驳斥的冲动都化为了一支回旋镖,狠狠扎到了她自己身上。
萧隐:“我想了很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女性的存在让现有的‘优势群体’受到了威胁,”她低声说,“而一旦优势群体遭受压力,要和被排斥的群体分享特权、权力或别的称心的商品时,装点门面这种做法就会出现。优势群体会承诺提供为数极少的流动机会……那些用来装点门面的人不会融入优势群体,而是会永远处在边缘状态。”
“可这种‘永远’只存在于女丁共存的时候?”伶舟絮忽然出声问道。
萧隐顿了下,点头:“根据性别就被划分为优势群体的那一方退出了生态位以后,那么我们就可以抢占那个生态位——也就是说,如果这世上全都是女性,那么‘人’就只是我们,性别也只是我们如同眼耳口鼻一般寻常的体貌特征,基于性别而产生的权力分配的问题自然无法困住女性了。”
伶舟絮缄默了一阵,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在之前,萧隐已经通过几次探讨和她讲过了,可是每次听她细细剖析的时候,伶舟絮还是会有一种震撼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
因为萧隐所描述的那个社会——那个只有女性的社会,是她从来没想,或者说是没敢想的,所以她震撼,同时就在这一次谈话时,就在萧隐刚才的话音刚落的时候,伶舟絮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风栖会有那么多追随者,又为什么萧隐会把风栖视为‘榜样之一’——因为她们所憧憬的,其实是符合了自身利益的,所以在利益的引诱下,她们愿意冒险,包括不限于践踏那些既定的、仿佛牢不可破的教条,也包括了一些特殊的、残暴的、可能会让天下大乱的事情,她们会那么做的。伶舟絮毫不怀疑。可是她一下子发现,这一回她好像没办法再驳斥或阻挠了,因为她知道萧隐说的是事实:生态竞争是事实,性别战争是事实,女丁的利益冲突和女女的利益共同体,也是事实……所以她该怎样去忽视这种事实呢?当然,她可以选择像前几次一样,去寂然以对,或闭目塞听,可是伶舟絮忽然想起来了萧隐的目光,还有萧隐和她说的话——
“现在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很‘夸大其词’”,是啊,她确实觉得萧隐说的那些话蛮怪诞的,可是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到了她也要议亲的时候呢?如果说,她到时候也被这种强制和异性婚配的制度支配了,那么她又该何去何从?如果这时候她选择继续缄口不言,或者选择让萧隐放弃去改变这一切,那么有朝一日,倘若大祸临头的是她,又有谁能像萧隐今日斩杀狍鸮一样义无反顾的替她出头?难道她真的要为了丁人割让她自己的利益吗?如果萧隐说的那些发生在别人(女)身上的苦难,真的直接轮到她了,她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三从四德接着听之任之吗?伶舟絮捏紧了手,她低垂着头抿着嘴,好像有些纠结,萧隐将这些尽收眼底,接着道:
“絮姑娘的顾虑,我从前不大理解,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后,我渐渐有了新的认知。”
伶舟絮闻声抬头看向她,而她缓缓道:
“现阶段我们面临的挑战繁多,上边提到的教育是之一,而教育中那些现象造成的后果就是玄门招生或修录史册的时候在女丁明显已性别比严重失衡的时候依然‘只收入最为杰出的女性修士’……这就扭曲了那些少数被保留下来的女性修士的现实意义。因为这些人的成就远远不足以等量对冲那些丁人的成就,所以这些女性修士在类似场合中就经常是显得孤立的……她们显得古怪、异常,因此,有点微不足道……
“而那些把女性修士异常化的表现还包括了把女性修士这个人异常化来诋毁作为修士的她,比如,不止一次,我在老家、衡山内门或终南一些地方都听到有丁人说,‘魏华存修道是因为跟自己丈夫个性不和然后还屡次试图挽回婚姻失败,这才通过修仙悟道来麻痹自己’、‘她修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通过修仙上的成就让她丈夫注意她罢了’、‘谢自然和曹文逸都是个性乖戾的,她们不沾丁纯属就是因为没人要,因为没人要,所以才不得不另辟蹊径彰显自己和别的女人的与众不同,本质都是为了博取丁人的注意罢了’……‘她们不知疲倦的修仙,就像别的女人不知疲倦的绣花一样’。
“这样的前辈,即使在玄学史中代代相传,也难以对后辈产生广泛的积极影响,因为她们是少数,是异类。”萧隐看向伶舟絮说,“对于所有人来说,榜样可以作为行动指南,可以证明某些事情是可能做成的。而对于有志于修仙或求学的年轻女性来说,榜样的作用也许更为重要。
“她们不仅要看同为女性的前辈如何展现自己的禀赋和作为,而且要从她们那里得到保证,证明她们可以通过这条路走上人生巅峰,而不必只能沦为玄门中成就总体而言依然弱于丁人的二流存在或就算开山立派也必须和丁人婚恋或个性乖戾才通过修仙吸引丁人注意的得不到财产继承权的人。
“而‘榜样缺失’的后果是,如果没有成功的前辈,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现在就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