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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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别说旁人,连云渐都惊了。
女医做男子装扮,头戴笼纱,一身青色直裰,干净利落,袖口向上挽起,正在擦汗。
她瞧着不过三十五六,生得眉目俊朗,面庞素削,是让人看了心里敞亮的相貌,见到沈顾,眼睛一下子也亮了起来,“顾儿!”
她喜出望外迎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沈顾一番,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长这样高,上次见你时还是个小萝卜头呢!”
沈顾不由得讪讪,“我那时也不矮,只是病了。”
女医朗声笑,想起袁柏还在后头杵着,招呼他过来,“不是说患者是他的未婚妻,怎地你也到了,”她看向云渐,“还有这位公子。”
“这是仪鸾司指挥使云既白,袁柏的上司,”沈顾与两人做了引见,“既白,这是我幼时养母,中山李氏。”
原来是养母,云渐欠身,唤了声夫人。
沈顾继续道,“阿娘道您医治的这姑娘是谁,她是我妹妹的贴身女使,前些时日才和袁柏指了婚的。”
李赢君这才了然,凉凉笑了声,“原来是太后殿下身边的女官,亏得袁柏提前没告诉,否则我还不敢动刀呢。”
这没遮拦的话出来,周围都为之一寂。
云渐注意到旁边静立的女冠,果然她也是一副隐含不屑的神色。
沈顾抿唇,“阿娘别误会,等闲下来我慢慢同您解释,只是不知星隅现下如何了?”
李赢君沉声道,“疤痕比预想中深许多,我已经尽力,目前还人还睡着,看不出什么,只要这两日不发烧就无妨。”
“若烧了呢?”
“那便是热毒上犯脑窍,天命不佑,神仙难救。”
沈顾看了袁柏一眼,显然他早就被告知过,并无意外惊慌之色,但听到这话,还是白了一张脸,愣愣怔怔地垂着头。
沈顾按下心绪,“好,阿娘也累了,先去休息,我会派人看顾她的。”
送走李赢君和逸冲,沈顾冷下脸,转向袁柏,“过来。”
袁柏静静跟他到墙角僻静处,沈顾看他这样子,更加气闷,“太后好心指婚,转头你俩就犯出这样的事来!尤其是你,你就不怕星隅死了?”
袁柏依旧低着头,“怕。”
“怕你还领她冒险,就医前我阿娘难道没告诉你有多大的风险?”
袁柏道,“说了,我也劝了,但星隅不肯听。”
沈顾被他直来直去的幼稚劲儿噎个正着,冲云渐道,“你的人,你说怎么办。”
云渐反倒比在竹林外时平静许多,“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袁柏这才抬脸,望了他一眼,“我事先并不知此事风险,头里我找舅父帮忙牵线的大夫也不是李夫人,而是李夫人的兄长,但去打听才知道李大夫已经仙逝,李夫人虽继承衣钵,但并不精于此道,而且听她说这是拿命犯险后,也劝过星隅,可她心意已决…”
“蠢材!”沈顾恨声道,“你只告诉她大夫已然仙逝,岂不万事妥当?”
“我…”袁柏顿了顿,“她既全心托付我,我便不能瞒她,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
沈顾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踹翻这个死心眼子,云渐拦住他,见袁柏索性闭了眼,一副擎等着挨打的模样,默了片刻,”若她真死了呢?你也不后悔?”
袁柏嘴唇抿成一条线,脸更白了。
“当然会,”他眉心蹙出挣扎而痛苦的纹路,“可若我欺瞒阻拦她,这辈子都不会坦然的。我想我和她既然互信不疑,就该这么做。”
沈顾忍无可忍的声音响起,“两个犟种,真出了事,我看你怎么和太后交代!”
云渐却没说什么,他觉得袁柏之言也不无道理。
不多思好坏损益,只尊重所爱之人的选择,反而道法自然了。
思及此,他道,“也罢,你现在应当去看着星隅。”
袁柏全未料到自己会被这样轻轻放过,见云渐不似作假,才如梦初醒似的,拔腿跑进星隅房中。
沈顾一天之内开了两次眼界,十分崩溃,“云指挥平日管教属下也如此宽松的吗?”
云渐道,“事已如此,他俩都这样坚定,咱们还是稍安勿躁吧。”
“他现在冷静,是因为尘埃未定,心怀侥幸,若星隅真有不好,你再看看?”沈顾无可奈何地摇头,“这样的孩子心性,将来如何为夫,又如何为官呢?”
云渐眉心微动,最终未置可否。
*
翌日,天刚蒙蒙亮,止车门近前的宫道上一左一右驶来两辆马车,相向而行,越走越近。
早晨起了薄雾,车子行驶的很慢,沈怀庸坐在里头,听到对面的车轮辘辘之声,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扬声问车夫,“对面是哪家的车?”
隔着白雾,车夫起初有些茫然,“似乎没挂府牌…呀,这不是咱们家的马车吗?”
沈怀庸一怔,赶忙叫停,撩起车帘。
看清对方的车子后,他下车,快步走了过去。
邓云合也听到动静,正想一探究竟时,车夫将车停下了,毕恭毕敬道,“主君安好。”
邓云合扶着车窗的手一顿,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车夫打开车门,邓云合扶一扶路上有些松了的发钗,面无表情地弯腰出去。
一只手却伸到面前,熟悉的声音在外响起,“雾气湿滑,夫人当心。”
邓云合抬眼,看到了立在自己车前的沈怀庸。
绛紫官服十分宽大,罩住那一把清瘦的骨头,他仰着脸,眼圈微微发青,带着疲惫,手掌仍托举着。
邓云合默不作声地避开他的手,夺过车夫刚要放在地上的车凳,放到另一边,自己下了车。
沈怀庸垂下袖子,随她一起进门。
邓云合头也不回,只往长信宫的方向走,见他亦步亦趋,冷声道,“还不到早朝的时辰,我接月轻回府送嫁,你来做什么?”
沈怀庸道,“没什么,朝中有些事情罢了。”
邓云合只当他是不肯多说,凉笑了声,加快脚步。
沈怀庸回神,“千秋寺方丈伏法,殿下让人丈量了寺中私蓄的田亩,要分派出去。”
长信宫到了,邓云合没再应他的话,命手底下人向里传递了帖子,不多时,月轻快步迎出来,“夫人来得这样早…”
她注意到旁边的沈怀庸,笑意顿时放大,“原来夫人和主君是一起来的,快进去吧,殿下肯定高兴。”
邓云合看了沈怀庸一眼,终究没反驳,随月轻进去时,也没再把沈怀庸甩在身后。
沈鹿衔正在喂聆风吃东西,看到夫妻俩,果真喜不自胜,“阿耶,阿娘,你们一道从家里来的吗?”
两人都没反驳,邓云合看了沈怀庸一眼,笑了笑,“星隅大喜,我便提前回去了趟。”
沈怀庸也应是,“我朝中也有些事同你商议,所以便陪你阿娘一起来了。”
但其实邓云合才下山,沈怀庸昨夜更是宿在尚书台,根本没回府。
沈鹿衔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们快坐,月轻,备茶。”
她屏退宫人,挨着邓云合坐下,“星隅的嫁妆都码在库房了,正好我派些人,跟着你们送回去。”
邓云合道,“这么多年了,也亏你舍得她。”
沈鹿衔笑笑,“舍不得,也不能让她一直在宫里呀,母亲帮我和星隅说,出了宫,天地浩大,让她和袁柏好好的。”
邓云合垂目,念了声好。
“也不知她在做什么,”沈鹿衔问,“母亲来时,她起身没有?”
邓云合动作微顿,含糊道,“我出门时天尚黑着,想必还没有。”
确实没有,星隅还在清风林里躺着。
李赢君生怕她会发热,和袁柏轮流守了一晚上。
一直到黎明时分,星隅体征都十分平稳,李赢君本以为没事了,说了句“万幸,这小姑娘运气不错”,便将其交给袁柏,沉沉睡去。
然而说嘴打嘴,她才合眼不到一刻钟,便被袁柏给摇醒了。
“夫人,夫人,”袁柏脸色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星隅有点…有点不对劲。”
他不敢说发热,只用不对劲三个字代替,可事实并不会因为人胆怯而施加怜悯,李赢君大步过去,往她额上一摸,热地烫手。
这一瞬间,李赢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袁柏颤声道,“夫人…”
李赢君没搭理他,迅速拆开随身携带的布包,给星隅施针。
她下手又快又利索,扎完虎口手腕,又解开星隅衣襟,“把灯拿过来点亮些!”
袁柏赶紧去拿灯台,却因太过慌乱,打翻了案上茶盏烛火,半盏水全泼在上头,连同火石一并打了个透湿。
他差点哭出声,手脚并用爬起身,冲出门找人要火石,所幸云渐起的早,从房间取了灯给他,等他回去,李赢君已经扎完了。
可这么一折腾,连带沈顾逐溪他们也都听见动静,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袁柏像是喉咙被人掐住似的,一整个魂不附体,活像个摇摇欲坠的纸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沈顾见果然如此,蹙眉冷喝,“你还能撑住吗!”
袁柏一个激灵,猛地吸了口气,下意识道,“能…我能的!”
沈顾拨开他,大步进去,看到李赢君从里屋出来,喊了声阿娘。
李赢君额上沁着凉津津的汗,面色不善,摇了摇头。
云渐敛眉,“难道人已经…”
“没有也快了,”李赢君道,“我说过,一旦事发,神仙难救。”
袁柏跑过来扑通跪下,“求夫人再想想办法,多名贵的药材我都能买来!”
药材两字提醒了沈顾,他抬眼,“阿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赢君截住他的话,“芳化丹,是吧?”
袁柏猛地仰起脸,可沈顾见到她神色,心便一沉。
“芳化丹是能化浊开窍,若以其配羚角钩藤汤,或可一搏,”李赢君道,“可当年我寻遍江南,也只找到那一粒,九年前便用给你了,如今再去哪里找这样的神药?”
沈顾眸色微黯,苦笑了下,“阿娘不知,当年…当年母亲也为我寻了一粒。”
李赢君眉眼蓦地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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