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身后
皮影小人虽不是活物，阿劭起身时仍旧刻意放轻了动作。
她还不了解情况，正准备借着这个时间出门四处逛逛，才推开房门，就撞见有人正半举着手准备叩门，另一只手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些吃食，还冒着热气。
眼前来人的身量高她许多，她被猛地出现在眼前的玄色衣襟吓了一跳，目光从对方的手和托盘逐渐向上移……
“是你！”阿劭惊喜道。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昨日遇到的那个准备跳崖的道友，当时她以为是只有一面之缘，不承想今日还能见第二回，因此感到颇为亲切。
"我是听旁人说你昨日下山时晕倒在半路上了。"闻峣解释道。
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也是一句关心的话，"兴许是在刑池受罚的缘故，如今已无大碍了。"
随后又想起昨日在后山悬崖处，闻峣是忽然就不见的，阿劭不由得追问道：“你那时怎得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一个简单的术法罢了。”闻峣答道，又问，“想学吗？”
“自然。”只见阿劭的眼睛登时亮了许多，虽然面色仍旧苍白，却为她的整张脸增添了不少神采，比崖边初见时好上了许多。
她初来乍到，对这里如何施术施咒还不太精通，学会绘制灵符也可以想见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因此，不是灵符学不起，而是这类关键时刻能保命的术法更有性价比！
“择日不如撞日。”阿劭说罢便接过他手中的木盘托，放在了房间的桌案上，“走走走。”
闻峣身量虽长，看着却有些瘦弱，阿劭原以为自己只消轻轻一拉便能扯动，没想到只拽到了一个袖子就再不能往前了，他的人还稳稳地立在原地，自己反倒踉跄了一下。
“还是先用一些点心？”闻峣虚扶阿劭的小臂将她歪到向一边的身形带正。
阿劭虽没来过这样的修仙的地界，但在地府好歹也唱了一段时间的皮影戏，料想这里的修士同戏文里所说的神啊仙啊相比应当也大差不差。
她望着眼前尚氤氲热气的米粥点心，“我已服气辟谷了。”一面却在想着眼前这些吃食尝起来如何，她已几百年未曾进热食了，不知如今来到这里之后能不能吃，会不会于她有损害。
这样一思索，阿劭的思绪就散得更远了些，想起她在地府时，身为鬼魂只能攫取食物的残气，因着无人记得她，无人供奉的缘故，每每都是蹭着好友们的祭祀礼食闻一闻。
“是不喜欢这些吗？”闻峣却垂下了眼睛，神色瞧着莫名有些可怜，“我重新去厨房做……”
阿劭最不擅长安慰了，张着嘴干巴巴地否认道：“不是……我……”
再看闻峣，他已经重新抬起头，乍一看，眼尾都比方才红了一些，“元婴之后方能辟谷。我虽然天赋不佳，但这个还是知道的。”
元婴之后方能辟谷！这怎么和她看的戏本子里写得不一样！
“我不是不喜欢，只是……”阿劭一面说，一面想着理由，“我平日里在宗门内没什么相熟的人，一时之间不能适应。”
随后又赶忙岔开，说道，“其实这些我都很喜欢，多谢你！”
闻峣听到这里，伸手便端了一小碟托盘上的团状点心，“那你尝尝这个，是红豆馅的。”
不管了，吃一个也不会死人的，反正她原本也就是游魂一只。阿劭闭了闭眼想。
她捏起其中一个，刚放到唇边便闻到了一股香气，要知道到了地府的吃食虽能助游魂的魂体稳固，却根本没有任何气味，比刮过地府的西北风还寡淡无味。
“外面是糯米做的。”闻峣说道。
阿劭不由得细细闻了一圈，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就有另一种口感溢满整个唇齿之间，红豆的甜味随后才出现。
“闻峣你的手艺好好啊。”阿劭满眼都是夸赞。
等阿劭将桌上的食物解决得差不多了，看到一直耐心坐在一边的闻峣，才发觉自己方才太过忘乎所以了，不由得心虚道：“闻峣，那你的早饭用了吗？”
“用过了。”闻峣说着，又十分自然地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将碟子碗筷一一垒起来放回原处，“走吧，我教你那个术法。”
两人没走远，练习的位置就选在屋外院子的一个角落，被一颗大树荫蔽着。
走去角落的路上，阿劭发现闻峣既未佩剑，也不曾见他在使用术法时拿出灵符，更没有携带什么不寻常的灵器法器，她没多想，就这样直接问了，闻峣似乎也不避讳这个问题，“我天资不足，如今仍在摸索中。”
阿劭记得从两人方才见面至今，这是他第二次提天赋这件事了，料想他虽嘴上逞强不说，心里总归是有些在意的在意，只能勉力安慰道：“天资也不能代表什么，若能努力修炼，假以时日定能有所突破的。”
闻峣听后脸上还是惯常的笑容，应了一声，随后说，“那我们开始罢。”
阿劭点了点头，却没想到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乍然消失，她满头雾水，前后左右都看过一圈，发觉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踪迹，正准备喊闻峣的名字，忽地感受到耳边有风的声音。
“这里。”他站在距离她身后半臂的地方，神色如常，仿佛不曾挪动半步，只等阿劭转头发现他。
“是一个简单的化形咒，只是和其他化形咒不太一样……”闻峣示意阿劭将灵符拿出来，“你需要化成风的形状。”
阿劭用食指和中指捏住灵符，能看到风吹拂时轻薄的符纸随之摆动。
她的呼吸似乎也随着这站灵符摆动起来，暗暗合上了频率。
“闭上眼睛。”闻峣说，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地界，“默想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不能太远。”
阿劭在心里失笑，随后迅速凝神集中了注意力。
明明双目是阖上的，她却觉得眼前有景象万千，虽都看不清具体情状，却有浩渺广大之感，仿佛只要她想，便能真如这阵风一般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眼前似乎又掠过了诸多不一样的风景，有刑池，有后山的悬崖，还有一些地方明暗不可辨。
该去哪里呢？她的呼吸缓慢，渐渐与风相应和，方才闻峣出现在她身后，那她也要试试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
“好了，可以睁开眼了。”
闻峣的声音果真近在咫尺。
她张开双眼，视野中又是一片玄色，只是这次的距离更近，近到可以用目光描摹出对方衣服上不起眼的繁复暗纹，视线逐渐上移，阿劭却看到了他的脸。
没有出现在身后，反倒变成了面对面。
阿劭不疑有他，只想着能成功便是好的。
“是不是很简单。”闻峣问道，“方才你是想着去哪里？”
阿劭无端有些面热，退后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原本是想出现在你身后的。”
“勤加练习即可，到时定能来去自如……只是希望你不要将这个术法告诉别人。”闻峣忽然说。
“那你竟然告诉了我，会不会不太妥当。”阿劭说，虽然如今她已知晓了其中诀窍，再想忘记也难了。
闻峣却摇摇头，“是你昨日将我从悬崖边救下，我当然是愿意把这个术法交给你的。”
-
阿劭住的院落偏僻，并不怎么见阳光。
他们一道出来时天色尚早，天还稍显阴沉，然而此时正值正午，骄阳才毫不吝啬地洒落下来，两人站在树荫底下，因此没有被阳光照射到。
大致学会了这个术法，两人正好走出树荫，然而阿劭甫一接触阳光，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感到一阵灼烧的痛感。
这阵痛感顷刻间席卷至全身，明明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她却欲呕出鲜血，仅仅是立在原地，已生出了自己的骨骼皮肉被逐渐瓦解的错觉。
方才她吃下食物时还以为自己已与寻常人无异，却没想到在极阴之地待了两百年不曾见过太阳，如今有了人的躯壳也仍旧不可避免地对烈日感到不适应。
眼下常人眼中的“晒晒太阳”于她而言实则是能够致她魂飞魄散的酷刑。
这叫什么事儿，阿劭心说，无法接触阳光，日后行动定然有诸多不便。
她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疼，面上却只是显得又苍白了几分，闻峣却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拉着她回到了树荫下。
“你怎么了。”闻峣问。
阿劭此刻正痛得说不出来，好在闻峣将她拉了回来，痛感才开始如潮水般退下去。
“我不能晒阳光。”阿劭说，担心这样的解释不能被理解，又找补了一句，“兴许是在刑池里待得有些久了，体寒受不了热。”
“是我考虑不周。”闻峣沉吟道，“我送你回屋。”说着伸手摘下一片叶子，而这片叶子又顷刻间在闻峣的掌中化作一柄油纸伞。
他在两人的头顶撑开伞，伞不大，但用来遮挡灼日正恰恰好。
伞面没有什么花纹，倒是能闻到一些树叶的草叶香，更添清爽。
有现成的，阿劭自然是不推辞，在伞下随着闻峣从树荫重新走回屋里，又见他忙活着，帮忙一一关上了可以照进阳光的窗子。
眼看全部窗子都要关上了，阿劭赶紧阻止他，“那一扇不关也无妨，晒不着多少的。”他这才放下手作罢。
“闻峣，今日多谢你，给我送吃食，还愿意教我不外传的术法，方才还送我回来。”阿劭说这话时看向闻峣的眼睛很亮，宛如晶莹剔透的琉璃。
“若是你今后有需要我的，我也一定愿意帮忙。”她说。
闻峣看着她，“我这样做也只是还你之前救我的情。”
“那也是要谢！”她说，“这两件事又不冲突了！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说罢抬起右手，张开五指举在半空，闻峣虽不解，却也莫名做了和她一样的动作。
两人掌心相对，阿劭猛地将手掌推向前，掌纹相合的瞬间伴随清脆的“啪！”的一声。
“击掌为盟！”阿劭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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