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坦白后,沐王真真切切地察觉到阙兰因的行动。因为他不再蒙蔽双眼,更因为阙兰因在时不时地透露出契机,予人潜移默化的观局之态。
阙兰因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医师,一个是宋澈。前者冷淡非常,每日按时问诊;后者热情异常,常与她于书房长聊。两人出入王府的时间总是错开。
沐王觉得其中必定有端倪,谋局之人,需得消息灵通,这两人或许是在传递着什么,甚至代表着不同的势力方。
直到有一日,阙兰因亲自带着宋澈来见自己,三人在书房见礼。沐王近距离观之,发现这个书生有着和阙兰因相仿的气质,只是不及弱冠,锋芒隐于稚色。
阙兰因向他引荐:“这位是幕遮天的旧部,宋澈。”
听闻“幕遮天”三字,笼罩在阙兰因身上的谜云似被拨开半面。若阙兰因与幕遮天关系匪浅,那么她的相助就有了一个立场。
“先生这是何意?”沐王要她亲口告诉说出。
“这是臣的底色。”阙兰因凝视着他,目光极其沉重,“自阮公离去,臣执掌幕遮天十年,复情报之网,助殿下争储。”
沐王将手背到身后,仰起头,说:“先生一直很自信,从来都是先斩后奏,本王不过棋局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其实,沐王早就有所猜度。阙兰因曾与他道幕遮天的厘都三法,可自从血案后,“幕遮天”成了皇室的忌讳,她如何敢当面向一个皇子提及。除非,她从一开始就将这个组织挟入夺嫡,成为他们的筹码,即便背负罪名也必须握在手心的筹码。
阙兰因读出了他的不满,沐王自有王的傲气,怎耐任人摆布?阙兰因心中游过一丝欣慰,却又提上几分谨慎,她是谋臣,必
以主公意志而行。
阙兰因领着宋澈,半伏于地,“臣并非不言,只是组织残败,实是苟延残喘,若非破釜沉舟,只怕利用不成,反落得外人诟病,陛下震怒。殿下每月初七,必喝云雾茶,不忍猜测,您对幕遮天似有怀念之情。”
沐王眼神有些飘,不过很快又回到阙兰因身上,讽刺道:“先生隐瞒本王的理由,真是草率啊。”他示意二人起身,又道:“可先生做的没错,本王若下不了决心,就不应该接手。否则,这份怀念之情只会成为销魂的噩梦。”
阙兰因没有想到这位殿下会这般坦然,将心里的阴霾和伤疤逐渐展现出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她的眼中有敬佩、更有共情,“谢殿下谅解。”
这时,宋澈上前,从袖口捧出一卷薄册,递到沐王面前,道:“这是幕遮天的第一份礼。”
沐王接过,瞥了一眼阙兰因,见她不置可否,便打开一览,从不知所然,到隐约猜测,最后极度震惊。
自从获恩议政后,他一直都是按照阙兰因所授,旁听、观察、推演局势,除非必要,缄口不言。近来,朝中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几处枢纽官员皆有擢黜,毫无规律。
再观幕遮天所献名册,几近覆盖所有近期调动的官员。那么,这份名册就是这场暗涌的源头,幕遮天的力量已经潜移朝堂了吗?
萧衍紧起眉头,问道:“阙先生,你们的礼物便是毫无目的地搅弄朝堂,为本王博得可乘之机吗?”
“殿下可知道这份名单从何而来?”阙兰因扬起眉,有一种吊人口味的感觉。
沐王自然不知,宋澈上前解释道:“这是小人从霍无期手上拿来的。”
沐王不再惊讶,却是沉着地分析道:“上次是工部,这次是刑部吗?太子立妃不过半月,趁火打铁,终于要争到明面了。”
这比他预想到还要快,工部不过是小打小闹,毕竟祸水止于陆明烛。可霍无期一旦出事,东宫决计避不开,这便是“针对”。
“我们从来没有退路。当陛下试图用一个儿子打压另一个儿子,殿下的锋芒就再难遮掩。封亲王、淄都赈灾、再到工部出事,一步步似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可又不完全是。脱缰的野马若不搏命向前,只会湮没于骑者的愤怒。”
如此激烈之言,句句戳心,不断压缩着沐王的空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萧衍请二人落座,自己则坐于楦椅暖蒲上,令疯狂跳动的心脏渐渐沉静下来。
片刻后,沐王直言:“先生谋局,看小筹大,本王应该如何配合?”
阙兰因指着他手中的名册道:“太子手中也有相同的一份。”
沐王道:“近期的朝臣调度并非源自幕遮天,而是东宫?这份名单到底代表着什么?还请先生如实相告。”
阙兰因眼瞳乍然暗沉,仿佛被很深的黑暗笼罩,她递了个眼神给宋澈。宋澈起身,将画市交易完整地交代与沐王。
阙兰因平静地接言道:“这份名单上的每个人,因为贪欲,因为淫乐,将朝堂的生气一点点消耗殆尽。太子暗中推动官员调度,只为将这盆祸水引向别处,一旦事发,他也只是个局外人。那么,殿下呢?”
沐王站起身来,背手而立道:“久疴难愈,积弊不除,无论孰是储君,国家终不得善终,只会腐朽其根。治平为首,夺嫡为辅,方能长远。”
阙兰因心中一片暖意,在沐王的眼中她看到了从前的意气,她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替亡者纯粹地实现心中愿景。而她或许能一路看着这幅愿景一点点呈现于世。
“北镇抚司依据名单搜查证据,很快便会禀明陛下。届时,陛下必会问殿下的意见,殿下要如何说?”
太子先动,锦衣卫后查,父皇必然察觉其中端倪。自己虽是知情一二,却从始至终并未掺和,也无需撇清。沐王蹙眉思忖片刻,道:“正如刚才所言,述说‘铲除祸根’的道理。”
阙兰因说道:“面对君王,您是臣子,还是一位久未开口的臣子。直接劝谏,只会显得君王无能,反而不达其效。真正应该做的是,引言他人。”
不等沐王思考清楚,她又道:“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做萧衍,持纯心,虽夺嫡,但不党争。”
***
当威宁帝得知这场庞复交易时,锃亮的双眼仿佛坠入墨水之中瞬间阴沉,他来回翻看桌上那封密折,速度愈来愈快,一个个名字和罪证略过脑海,不断敲打着那本就紧绷的神经。突然,龙椅上的人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溅在那布满罪恶的折子上。
一旁的掌印太监明禄瞳孔一震,飞快上前扶住威宁帝,他没有立刻宣召太医,而是揩去皇帝身上的血,跪了下来,轻声问道:“陛下,宣赵院使吗?”
威宁帝摇摇头,舔净嘴角的血,盯着桌上的那封密折,明禄心照不宣地拿起那封折子,用另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净,递了过去。
威宁帝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宣沐王,太子,与解灼安,同刑部左侍郎。”
明禄领旨传召,又命两个小宦官清理血渍,并告其息事。
威宁帝已过知命之年,常年兢业劳累,加上天生心脏有异,龙体不安。只是身为一国之君,一体安康关乎朝局,真正的病情也只有明禄、赵院使等少数人知晓。
大殿之上,龙诞香薰绕,扰人心绪。
刚刚入殿的四个人向皇帝见礼后,分别站于两侧。每个人脸上挂着不同的表情,但都算平和,面对帝王形色,顺势而为才是为臣之礼。
此时危坐在龙椅之上的威宁帝,没有丝毫倦色,审视着底下的人,那目光如同游针般向人心刺探。
“灼安,你来看看这个。”皇帝将刚刚誊抄的折子拿了起来。
解灼安立刻躬身上前,接过折子,略微踌躇,便打开来仔细翻阅。
待他合上折子时,眼中已有片刻游离,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试探性地回道:“陛下,吏部每月评调官员,未觉此番弊漏,是臣失察大罪。但仅凭北镇抚司一言,恐难立责,还请陛下慎思。”
威宁帝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陡然斥道:“吏部察人不明,致使这般糟粕浸污官场,你还敢引咎于他处?”
解灼安立刻撩袍跪下,伏地叩首道:“陛下息怒,臣并非不敢承罪,只是事情重大,恐动摇朝廷根基。望陛下容臣彻查后,再行裁断。”
威宁帝并不回应,眼神却是时不时地飘向另外三个人。太子突然上前一步,恭谨行礼道:“父皇息怒。尚书与父皇所言必是牵丝引线之大事,北镇抚司虽为御查,但建立不久,终有片面之处。”
“哦?”威宁帝身子往前探了探,目光掠过太子,移向沐王,道:“衍儿,你如何看?”
沐王一直缄口不言,眼见父皇发怒,解灼安受责,太子进言,察言观色间只觉水浊。陛下先将折子交与吏部尚书,并斥其罪。其一,此事必定涉及近期朝臣调度;其二,父皇要试探身后三人的态度。是否知情,最为关键。
而他清楚,包含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都知情。
沐王踱步上前,驻足太子身后半步,拱手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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