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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鸡鸣，中宫便接到旨意，皇后亲自指人抬舆送林妃至庆宁宫。尚宫局上夜便受旨，内司挑了些许麻利净致的内人，连夜训诫，左右云云。
是日清晨，内人们着统一官服，鱼贯进入庆宁宫。林妃贴身宫女沉瑛雷厉风行，不过半个时辰便立好了规矩，安顿诸人，又悄然出宫去，不知去做何事。
内人们初来乍到，肩负使命，心中掂量颇多，闻这位娘娘行止古怪，只怕要受池鱼之殃，更是谨小慎微。谁料才头日，沉瑛光天化日之下领着一锦衣卫入殿来，丝毫不避讳，二人举止颇为亲密。一时碎言不断，都思量着如何往回禀去。远远望去，见那锦衣卫跪在暖阁前，久久不起，到底有何事由，也窃听不得，不禁心中急火。
不比内人，裴陌已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身心早已冻僵麻木，只闻檐下铁马声声作响，却比腰间的清心铃声更为凉薄。
他回身左右观望，见那些人个个垂首，目光又时不时向此处瞟来，不禁嫌恶，咬牙朝里道：“臣有事想请教娘娘，不知可否一叙？”
一个窈窕倩影蓦然攀上这门格糊纸，一点点延伸而上，逐渐清晰，终于影子落定，颇是居高临下。
“可知为何教你跪下？”裴陌听来，似是林妃的声音，却又觉着渺远，只道是冻耳不敏，亦不多思。
“臣叨扰娘娘，自当负罪。”
“为何教你跪下？”里人低声嗔怒，半天不得答复，又道：“你又以何种身份来见本宫？”
裴陌俯首，高声道：“臣奉陛下之命，向娘娘讨教，望娘娘指点。”
此言随风荡起，传遍庆宁宫，一时间，众心陷入新境地，仿若沉泥，既是陛下旨意，应当避讳，片刻便各自集中内务，满宫风雨刹那静去。
裴陌又闻里人冷笑道：“哦？那倒是本宫怠慢了。若是陛下之命，本宫不敢不从。但未见圣旨，亦不会屈尊辱礼。裴大人请回吧。”话语间，便见那糊纸上的倩影愈来愈小，一点点消褪。
“旧尘泛起，十年仇苦，此次只为故人来。”裴陌忽而发声，这次却是深沉潜入暖阁中，只有感同之人可以身受。
少顷，裴陌踉跄起身，摩挲着双手，在门外理正衣襟，便被沉瑛引入内，垂首而立。透过袖衣空隙，裴陌瞥见林妃靠在床上，双颊已然作白，双目无神，全然病态，心中不免还是一惊。再思刚刚门影，怕是身旁这位沉瑛代其而行，由她作声罢了。
林妃微微抿唇，努力咽下什么，半晌才道：“一群麻雀在外，真是扰人，陛下相顾方式却又精进了些。偏巧你着锦衣入宫来，惊得笼中雀乱喳，不让你跪下，不足以解气。”
裴陌洞若明火，随及躬身道：“臣甘为娘娘泄愤。”
林妃蹙眉道：“抬起头来。”
裴陌抬首，只觉此阁空荡，独立宫室，旧人遣散，新人不来，若不是陛下强插女官，此地当真与冷宫无异。兀然间，记忆化作吉光片羽含在眸中，一时清澈无比，沉溺再沉溺，直至一道凌厉目光扫过他的脸颊，蓦然划出血来，他才痛到清醒。
“臣依稀记得娘娘身体从来康健，如何沾染一身病气？”
林妃讪笑道：“十年，此处不来不往，谁知哪路神仙盼着本宫得恙，不过去中宫喝了盏茶，茶水未凉，暖蒲未热，不就送回来了吗？”
裴陌颇有触动，又想起年前沐王寻他情景，道：“娘娘不以为忤，可臣知您洞隐烛微，殿下起势，必然殃及此宫。”
林妃用手捂着颈间，面容逐渐深沉，道：“本宫心思还轮不到你来猜度。”
沉瑛忽地上前，捧上一柄短剑，与沐王腰间那柄是子母式。林妃目光轻轻游移，沉瑛便会意将其交给裴陌。
“告诉他，本宫的命，无关他人，只在自己手中。本宫无望于他，天高任鸟飞，无巢亦无家。”
裴陌屈身双手接过，小心揣入怀中，灼得一身暖意。
林妃又取来盏茶，轻轻啜了几口，冷眼看他道：“言卿倒是不似从前模样，那道疤却还是这般显眼，想你片刻不曾安宁。”
裴陌退却几步，抬手掩住那疤，旋即作揖道：“还请娘娘告知公主下落。”
林妃忽地作怒，反唇相讥道：“找到她又如何？你以为陛下是在顾念父女之情么？她的出现不知又会带来多少腥风血雨？从前如此，现在亦是。”
裴陌却知林妃不过试探，否则为何故意提起那道疤，只是有些心寒，到底十年不见，见他做了皇帝鹰犬，不信任罢了。
他缓缓半跪下来，诚恳道：“于陛下，臣只需一个答案，娘娘自可择言告知，臣好斡旋其中。而公主之抉择，非臣所能定，亦非娘娘所能定。她若化阳，便是乌云亦不可蔽之；她若化月，便是繁星亦不可显之。”
林妃手一松，茶盏顿时落坠于被上，湿了大半，那盏又欲滑地，却被裴陌一前倾托于手中，盏中热茶溅了一手，掌心即刻泛红。
沉瑛见状一惊，便要上前相帮，裴陌抬手阻止，借机低声对林妃道：“殿下夺嫡，翊王阮氏旧案便是筹码，幕遮天已然显露，臣信公主亦在其中。陌心中有仇，只盼同舟。”
他旋即起身，将盏递给沉瑛，从襟口取出一枝枯梅枝，韧茎承枯花，托在泛红掌心中，往床榻前一递，枯枝仿若重焕生机，映入林妃眸中，竟是一番红景。
“腊月时，云雾山陌亭中，摆着一枝新梅，尾落天元位，头指西星处。陌亭之位，梅之寓意，棋盘之术，非故人不可得。”
“终于，回来了吗？阮姐姐……”林妃提袖掩面，身子不住颤抖，一时失态，不知是因病又或是过激，良久才抬首，命沉瑛去抻起那对着庭院的窗棂。
深宫之中，男女情爱像个笑话，父子亲情更如诳语，偏偏惺惺相惜之人不得长久，埋在深处化作茧，自缚不化。窗外红梅常年开得盛，常年睹物思人，便渐渐失了色，可依然在，依然有个念想。再见枯枝，终成盛红一片。
“禅月锁骨之下有道鸾印，承凤凰火，天生不灭。”
***
威宁三十年始，风波不断，就连春宴都成了修罗所。一切照旧例，百官休沐七日，吏部此刻却在做最后收尾动作，尚书解灼安便连前日之宴都未曾相赴，长公主府亦没凑这个热闹，怎料祸水东引，乱点鸳鸯。同僚恭喜，不见其展颜，却是从未有过的愤闷。
待解灼安拟好最后一封替员名单，便即刻往公主府赶去。一路思虑，妹妹性情纯挚，又顾大局，自父亲逝去，他主外，妹妹主内。一家心思深痛，唯她展颐相慰，明明最是脆弱，偏偏一颗七窍玲珑心，夏日成凉冰，冬日作暖袄。距皇帝提婚已过数日，终生之事，她也在含咽么？忖度此处，解灼安只觉一阵心绞，如灌陈醋，酸意不止，痛意不止。
年前送膳之事他总觉古怪，她恰巧提点，又偏偏切中肯綮，若非知道些什么，断不会如此。千头万绪已作定结，隐约化作烈火，透着阴谋气息。他旋即加快步伐，酸味之中又平添出一丝苦味来。
春雪始终不来，偏是明日当空，略无遮蔽，着实有些耀眼。拂晓之时，光透过窗棂射向妆奁前少女薄衣之上，一寸一寸灼进皮肤，五脏六腑都觉得滚烫。
云璃取来件绒氅，欲要披在那单薄身躯上，显然有些不合时宜。解玲珑断然制止，从妆奁上拾起篦子，向后递去，让云璃为她栉发，一缕缕顺着青丝，沐浴阳光，漾起青春光泽。
起身、栉发、着衣，从前稀松平常的律事，伴随少女心思的变迁，蓦然化为一场仪式。临窗一夜，自月华如水，至烈阳如火，俯仰之间，看遍日月轮换。她从未这般切身感受，仿若参透天机，自得欣喜许久。
“郡主，阙先生到访。”阁门外，侍者相禀。
解玲珑莞尔一笑，凝视铜镜片刻，端正妆容，便起身着衣，将灼热揽于怀中，将月色埋入心底，便推门迎客去。
二人自画市之后再无相见，此刻却是默契无阂。郡主将她引入内室，离寝处只有一墙之隔，虽有逾矩处，阙兰因倒也不推脱，缄默随之。
待坐定，阙兰因不由直望郡主之面，见她眼底虽用白膏遮掩，仍于微末之处辨得暗影，便开门见山问道：“郡主近来可是失眠？”
解玲珑眼角弯起，嗔怪道：“先生如此说，倒是不避讳。”
阙兰因连忙收敛目光，拘着脸，垂首道：“臣只是心中有愧，多了几分关念。”
解玲珑笑道：“先生何愧之有？这本是我选的道，自先生与我说定之日起，便知死地后生之理，无痛无痒倒是怪事哩。先生看得起我，我亦看得起自己，从前羡慕一人，如今境况相近，终可比肩，是也不是？”
阙兰因闻言，掩于袖中的双手竟不住发颤。郡主直直望向她，试图在这虚伪面孔上寻得答案，那真挚的、渴求的目光终是打碎浮于表面的伪装，深深探入她的灵魂去。阙兰因移神片刻，刚欲开口，忽闻一声巨响，门乍然被推开。
“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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