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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荣哀轻轻叩着桌面，神色平静：“赈灾结束后，杨黛便离开了岭南。而我留在这里，成为了鬼市的药师。”他顿了顿，“原本我以为，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但八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却与她，在鬼市中相逢。”
八年前是嘉平二十一年，岭南再度水患，杨黛再次南下赈灾。
“能够再度遇见，我自然分外喜悦，只是没有想到，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南荣哀缓缓道，“杨黛问我，有没有一种毒药，能够让人不会立刻死亡，而是在百日，乃至千日后才毒发而死。”
“百日愁和千日忧？”裴昭警觉道，“南荣公子，那是你给我娘的？”
“不，这两种毒药，整个岭南，只有芳、菲二位娘子才会调配。”南荣哀摇头，“但芳娘子早就不知所踪，菲娘子则在梦归原隐居。我和杨黛找到她的时候，她以疾病缠身为由，推脱了我们的请求，说自己无法调制，但却送给了我们之前调配好的。”
裴昭皱起了眉，问：“南荣公子，当时我娘可有提过，为什么要找这样的毒药？”
南荣哀摇头：“她不曾提过。我当时以为，是她与人结仇，不便直接下手。但不过一年，我就听闻了……那样的惨案。我便怀疑，或许两事之间有所关联。”
裴昭沉默片刻，细细回忆起不久前王萼说的话，惠妃第一次下毒时，崔珩十六岁，那便是嘉平二十年。比母亲得到两瓶毒药，恰好早了一年。至于崔珩中毒究竟是什么时候，王萼没有说。这便是令裴昭感到心忧的地方。
极有可能，是在杨黛从岭南拿到毒药后，崔珩才中毒的。
“南荣公子，谢谢你同我说这些。”裴昭说道，“这些事情，七郎他知道么？”
南荣哀却问道：“裴姑娘，你与阿珩是何种关系？”
裴昭一时无措，过了半天才道：“我是王府的门客，但我们好像……”
南荣哀见状，眯起眼：“裴姑娘是不是觉得，他对你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所以裴姑娘格外信任他，也格外喜欢他，是吗？”
裴昭平静道：“南荣公子，这倒没有。”
南荣哀轻笑一声：“没有就好。”见裴昭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声音渐渐冷下去，“我自小在花毗国的宫中长大，最早学会的是心冷，其次是伪装。我想，你们大周的皇子，和我应当不会差得太大。更何况，是阿珩这类不受宠的皇子。”
裴昭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南荣哀笑了笑：“装作对一个人好是很容易的。尤其是那个人的地位，低上很多。有时候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人觉得深恩厚重。虽然看上去阿珩重视你……但我猜想，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中毒了，对吗？”
裴昭抿了抿嘴，道：“他本来就没有必要把这些全都告诉我。”
南荣哀笑道：“是。裴姑娘，当年杨黛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没有回报。如今她已经不再世上，你又是她唯一的女儿，我便将恩情还报予你。告诉你一件事情。崔珩中的，是千日忧的毒。而且……”他压下声音，“就是在杨黛从岭南拿到药的后一年。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你？”
裴昭眼睫一颤。
这便是她最担心的结果。
南荣哀见她面色冰冷，笑了一声：“裴姑娘，少对宫里的人抱有期待。”
裴昭缓过神，道：“可南荣公子也是宫里人。”
南荣哀默默注视着她，道：“我的话你也不必全信。总之，裴姑娘，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
崔珩倚在柱子边，双手环抱胸前，正出神地望着街道。
廊下的红灯笼在夜风里幽幽地晃着，让他冷白的皮肤染上了阴阴的红色，像鬼魅一般。
“七郎。”裴昭叫了一声，走上前，“我们说完了。”
“好。”崔珩站直身子，“鬼市平日里不好进，娘子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
“七郎不问问，他都与我讲了些什么吗？”
崔珩微微一愣，笑道：“娘子不说，我也没有问的道理。”
裴昭沉默片刻，问道：“嘉平二十一年，惠妃给七郎下毒，但最后她被打入冷宫，服毒自尽，这件事情，是不是七郎借刀杀人？”她静静地望着他。
“是。有什么问题吗？”崔珩答得很干净利落，“娘子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裴昭摇头：“这不是我关心的。但惠妃死后，你……还是中了毒，对吗？”
崔珩微微一怔，冷下脸：“南荣哀将这些也同你说了？”
裴昭反笑道：“七郎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这难道是什么不可以说的事情吗？”
崔珩中毒，到并非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当时在京城，她发现有时崔珩的脸色会苍白异常。迟疑片刻，便轻轻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也关心七郎的身体，不可以么？”
崔珩怔了怔，旋即反手与她指间相扣：“娘子关心我，我求之不得。”
裴昭感觉他的手在慢慢捏紧，捏得她指节发疼，刚想挣脱出来，却听得他冰冷得有些骇人的声音：“所以，娘子是不是也知道，我中的是‘千日忧’的毒。现在来说这些话，是在兴师问罪？想问我之前为什么不告诉娘子这样的事情？”
心里的犹疑被他干脆直接地问出来，裴昭觉得头皮发麻，柔声道：“我关心七郎的身体，七郎却反过来说我是在兴师问罪，那以后我不关心就是。”
逢场作戏的关心崔珩不是没有听过。
但此时他却难以压抑情绪，冷声道：“裴姑娘，本王从前不是说过，可以有话直说，不必如此虚情假意。”
他的指节微微用力，直到看见裴昭因为吃痛而抿紧嘴唇，才稍稍松开。
裴昭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是。我在担心殿下中毒，与我娘有关；更在担心殿下会因此，在利用完我后，反手杀了我……但我对殿下的关心亦是真心的。倘若殿下是我，难道就不会担心？”
崔珩听完，只觉得胸口发闷，过了片刻，冷笑道：“若是本王中毒真与杨御史有关，裴姑娘，你可活不到现在。”片刻后，苦笑一声，放缓声音，“我是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况且，我也没有很喜欢杀人。”
裴昭愣愣地望着他冰冷沉黑的眼睛，只觉得方才南荣哀的警告又回荡在她耳边里。
你好像格外信任他。
至少在今夜之前，她是一直信任的。
裴昭叹了口气。她不是心肠狠硬的人，觉得自己方才的不信任确实伤到了他，便将手抽出来，附在腰间，向他施礼道：“同七郎赔个不是。下次，我一定直接问。”
崔珩轻轻“嗯”了一声，看上去有些疲惫，牵过她的手，顺着人流向一处高楼走去。
鬼市的街道与邕州城内类似，道路两旁也有不少小摊小贩，或是卖吃食，或是卖花灯，或是卖些祈福的手串。
裴昭嫌照明的红色灯笼太过诡异，便买了盏兔子花灯提在手里。走了一小段距离的路，便听到前面人声鼎沸，抬起头，一大片阴影挡在面前，遮住云彩明月。
万宝楼。
两位带着狐狸面具的姑娘在楼底查验令牌，有些人被放进去了，有些人被拦在外面。
“这里是做什么的？”裴昭问。
“竞宝。”崔珩道，“谁出价高，东西就给谁。娘子要进去看看吗？”
她从前没来过这类地方，便点了点头。
狐狸面具查验过令牌后，做出“请”的姿势。
跨过门槛后，戴着黛色面具的婢女迎面走上来，道：“奴婢花娘。郎君，娘子，这边请。”一路走了三层楼，最后停在一扇红木门前。
门后是一个极其宽敞的雅间，三面为墙，剩下一面是红漆阑干，可以望见万宝楼底那个巨大的戏台。
花娘进屋后，也不离开，就在一旁候着。
“竞宝在子时开始，请郎君、娘子稍候。”
裴昭倚在阑干上四处张望。其他雅间的不少客人，也是斜靠在阑干上，专注地望向戏台。
“七郎从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两次。”
“买过什么？”
“第一次是一柄弓箭，第二次是……”崔珩忽然顿住了，朝一个方向看去。
裴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对面二楼的雅间中，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正仰头望着他们。阴冷怨毒的目光从面具的空洞里射出来，让人毛骨悚然。
“七郎……与他认识？”
崔珩笑了一声：“他穿这样，我能认出来倒是奇怪。”
鬼市的大部分人戴着的面具只会遮掩住半张脸，但那名男子的面具却严严实实遮住的全部的面容。
裴昭干笑一声：“也是。”
过了一会，男子转身离开，消失在阴影中。
裴昭暂时放过这件事，问道：“七郎，那你第二次买了什么？”
“第二次是香囊。”
裴昭愣了愣：“香囊？为了送人么？”
崔珩望着她，解释道：“不是送人用的。娘子，只是祈福的香囊。”
裴昭倾倒：“七郎竟然信这个。那七郎祈求的是什么？”
崔珩淡淡一笑，道：“祈求的事情，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裴昭猜他求的，大抵是权势一类，想了想，还是道：“七郎也应该为自己的身体祈福。”
崔珩哑然失笑：“……那我下次记得。”
“七郎的毒，是一直没有解药？”
“解药是有的，只是不在我这里。”崔珩淡淡道，“每个月都会从京城送过来。不过，娘子不用担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他顿了顿，“若是真的要死，也会完成娘子的心事后再死。”
裴昭心里了然，既然是从京城送过来，那一定和皇帝脱不了干系，也难怪皇帝会如此放任崔珩，原来是因为掌握了他的身家性命。
裴昭沉默片刻，抬起他的手，摊在阑干上。
崔珩错愕地望着她。
“七郎的生命线很长，一定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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